2014年2月1日 星期六

高興 / 史英


一位忠實的讀者說:拜託你,大過年的,能不能寫一點高興的事啊?這真是「不可能的任務」:看看現在的局勢,從服貿到大埔,從假油到假十二年國教,到底有什麼可以高興的?當然,「吃一頓好飯,人生觀從此改變」的事也不能說都沒有,但寫出來還要有人肯看,則需要特別的才能;我看,還是人貴自知了吧!

 

那怎麼辦呢?所幸那時候想了一個好名字:把我們新開的科學課,叫做「高興班」; 原意是凡參加這個班的小孩,都必須對科學「抱持高度的興趣」──「高興」只是「高度興趣」的簡稱──倒不是說上這個課能讓人高興;當然,也不是說上這個課不可以高興;高不高興,總得看學到了什麼沒有。總而言之,既然這「高興班」的第一學期(總共四學期)剛剛結束,我不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寫一點「高興」的事了嗎?

先來說老師好了。因為六個主題的內容都非常「專門」,所以請了五位老師共同分擔,也配合他們的各自的專長;又因為每一個教案,都「內建」了課堂對話的過程,老師既不可能照本演出,就必須花很大的心思將之內化,以便細緻地掌握思辯的精神,貫徹以「學生發現」取代「教師傳授」的基本原則。更何況我們所提供的思路非常不同(其實,傳統教材根本沒有什麼思路可言),每一位老師都等於是要重新學習一遍。

這還只是課前的準備,至於課後呢?老師都要回來報告心得,哪兒上得好,哪兒上的太快,哪兒沒顧到講到最後,都還要加上「比當年應徵教職的試教還緊張」的評論;我說,你們都當了十幾年的老師了,還緊張什麼?他們說「不一樣,不一樣,這些教案是不能亂教的。」我當然知道那句話有語病,因為他們都是很好的老師,絕不可能在學校「亂教」;那意思應該是,學校課本嘛不提也罷,但這些教案,每一步驟都要照顧到小孩需要,而沒有人能完全掌握住小孩到底需要什麼。

討論的最後,我總是要說:好啦,好啦,這些談過就算,我只想知道,你們上課上得高興嗎?這時候,毫無例外,每一位老師,還包括帶班的助教等人,眼睛都一下亮了起來,人也幾乎跳了起來,然後笑得合不攏嘴地說:太高興了,太高興了,這真的是高興班,一點都假不了

其實我知道,他們的高興,不止是因為學生的反應,更是因為對於自己多年來熟知的科學內涵,有了新的認識,新的體會;同時,對於小孩的學習,也有了新的領悟。一個人專精一門學問多年之後,還能對其中最基本的道理,有了今是昨非的感受,豈能不高興莫名呢?比如說,光線進入水中發生折射,這誰不知道?尤其是我們這些教科學的老師,對於斯耐爾定律等等的證明、變化與應用,那是熟到不能再熟、絕對不止是精熟而已了(不然,身經百戰,名列前茅的經歷是怎麼來的?),但被問到:如果用一根細細的不透明管插入水中,沿著這根管子內部去觀察水底的情況,你會看到什麼?大部分的「科學家」,都還要想一陣子,然後就急著要做實驗,因為對自己的結論沒有把握。

在高興班的課堂上,老師讓學生針對這個問題提出猜想,在這漫長的七嘴八舌的過程裡,可以親眼看到小孩的思路,其實和自己初接觸這個問題的時候相當類似──這還不讓人高興嗎?到了所有小孩都急著要「實際試試看」的時候,老師就宣佈:在動手之前,我要先問你們一個問題,如果有一個討厭鬼跑出來,宣稱答案是「什麼都看不到,只會看到一片漆黑」(這其實是正確答案),你們要怎麼反駁他?

這時候,已經進入九嘴十舌的階段了,然後,老師再宣佈:在動手之前,我要再問一個問題,如果實測的結果顯示你們都猜錯了,你們會有什麼感覺?雖然有小孩說:不可能(這是很有信心的傢伙),有小孩說:那就認了(這是很務實的傢伙),但主流的意見是:如果事實證明我們錯了,我們會──很高興!

小孩能跳脫制式教育的制約,而體會到發現錯誤比猜對了更重要,這還不讓人高興嗎?當然,更讓人高興的是,小孩並不只是簡單地因為自己「勇於認錯」而高興;他真正高興的是,他可以把學來的折射原理,運用到從未想過的情境,得到出人意料的結果,並深深領會到折射現象,其實和我們的視覺機制緊密相連!

另外一堂課上,討論孟德爾的豌豆實驗;老師說:現在我們終於知道實驗的結果,和大家預期的都不一樣,那我要問,你們現在心裡有什麼感覺?有一個小孩站起來,慎而重之但不動聲色地說:我的感覺只有三個字:就是──好、奇、怪!這當然引起哄堂大笑,而每一張笑臉上都寫著三個字,就是──好、高、興!到了討論基因組合的時候,大家正在愁苦,不知道大自然要如何完成這「高莖與矮莖呈現三比一」的神蹟,一個小孩突然說:我們已經知道它身上有高和矮兩種因子,但到底是要「拿出」高還是矮因子來交配,難道是要看它「高興」嗎?到了這時候,「高興」二字已經隱然有了通關密語的味道,只不過和「芝麻」不同──不是幫人開門,而是,讓人「開心」!

其實,這是個深刻的提議,因為,所謂「看它高興」,就是指沒有其它決定性的因素了,那也就是「隨機」的意思:原來,遺傳的核心機制有兩個,除了我們一再強調的「數位式」訊息傳遞外,還有一個,就是基因組合的隨機性。在教案裡面,我們並沒有很強調後者,但是在課堂上,事情的要點,就在孩子們的高興之中,自然顯現!

世上有三種學問:一種是關於這世界的學問,就是學校裡整天在教的那些(雖然從沒有教對);另一種是關於自己的學問,也就是一般常說的「認識自我」的功夫;但還有一種學問,是把前兩種結合起來,研究「自己如何認識這個世界」的學問。科學高興班的主力,正是放在這第三種學問上:小孩要不斷地反問自己,為什麼我會那樣想?為什麼我看到的和事實不一樣?為什麼我以為理所當然的事情,其實充滿了各種疑問?以及──我真的對科學有那麼高的興趣嗎?所以有幾個小孩下學期不來了,我們也很高興,因為他自己決定去留而不必看父母的臉色,也因為我們相信這一學期的經驗,應該已經在他心裡深深地埋下了一顆種子。

什麼種子呢?所有參加高興班的小孩,無論表面上學到多少「知識」,都一無例外地「見識」了真正的科學,科學的真正的精神,科學精神的實質內涵!這一番見識,將引領他們將來成為一個頭腦健全的人,成為真正的自己;至於是否會成為科學家,那是完全不要緊的。

所有這一切,讓我覺得很高興;我也相信,聽我說了這些,大家也會很高興。

◎本文刊載於《人本教育札記》29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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