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9日 星期一

你怎麼知道 / 史英


會議桌的一邊坐著小孩,老師坐在他對面。「冰過的可樂罐上會濕淋淋的,我說,這就證明空氣中有水蒸氣;關於這一點,你有什麼懷疑?」他非常篤定地回答「沒有懷疑」;老師接著說「如果有一個搗蛋鬼問你是怎麼知道的,你會怎麼回答?」雖然是資優生,但他並沒有體會到問題的真義,只好說「我叫他自己去讀書」。

這是我們新開的「科學高興班」的面談:要通過面談確定「有高度興趣」,才能報名參加。於是,老師繼續說「如果 搗蛋鬼問你怎麼知道水不是從罐子裡滲出來的...」他有一點不耐煩了:「可是罐子上根本沒有縫啊!」;老師說「人的皮膚上也沒有縫,怎麼會出汗?」這時 候,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,好像有一點明白:原來這老師也不全然是個白目。

接下來的對話是這樣的:「你怎麼知道不是 罐子裡的水?」「可以嚐一下有沒有甜味」「你怎麼知道罐子上的毛細孔(如果有的話)不會把糖份過濾掉?」「...(不知怎麼應付這種歪理)」「(老師提 示)想一下,如果滲出來的話,罐子裡的水...」「對,可以秤秤看罐子有沒有變輕」「好極了,你終於證明罐子上的水不是來自內部,那麼,現在,你怎麼知道 它是來自空氣中的水蒸氣?」「是課本上說的,但課本沒有說它怎麼知道...」

這個小孩當然被「錄取」了,不是因為他 能答出問題,而是因為,他終於知道自己答不出之後,竟然還是很高興;這表示他真的是「高度有興趣」,不是有興趣表現自己,或得到誇獎,或贏過別人,而是有 興趣追求科學的真象。讀者當然明白,我們已經透過這種方式,重新定義了所謂的「資優」:重點根本不在「哪種資」或「何謂優」,而在他是否能不帶一絲雜念地 針對問題而被吸引。不過,這並不是我現在要講的重點。

很久以來,我們鼓勵小孩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答案,而是要去問「為什麼?」;但結果往往不如預期:少數大人覺得受到冒犯,多數搞不懂小孩在問什麼,而有的時候,小孩也認為這麼明顯的事情,何必多此一問?經過這些年來的實務工作,慢慢的,對此我們有了新的體悟。

我們慢慢悟出,在「為什麼」這三個字裡面少了「人」的因素──不是說要「以人為本」嗎?不錯,小孩要求的是一個「客觀」的理由,他並不希望你用「個人意見」 (或「主觀感受」)去搪塞;然而,也正是在這種客觀的形式語言中,對話雙方都可以順利地避開自己的角色。反過來說,如果把問題改為「你怎麼知道」,至少就 問答的邏輯而言,教者就必須交代他做為一個人的「認知的過程」:他是怎麼想的?怎麼學會的?怎麼確定自己所宣稱的結論並無瑕疵?

但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;一旦透過問題中那個「你」字把教者「逼」出場,學生的「我」也就跟著進場了:在老師解釋他「如何知道」的同時,學生也開始做判斷,判斷這位老師的主張有無根據,所說是否可信,以及,他那樣的「知道的過程」是否值得學習。

確實的,前述那位「高興生」(他已經脫掉資優生的帽子)很快就學會了:「那你怎麼知道空氣中有水蒸氣?」;老師說「我還不知道,但我至少要先確定弄濕可樂罐 的罪魁禍首是空氣──我想,用一個玻璃缸罩住,可樂罐應該就不會濕了」。接下來,當然就是要爭論玻璃缸裡那少量的空氣,到底可以「涵住」多少水,是否足以 造成濕淋淋的效果等等;這時候,我們就看到這孩子的眼睛已經完全亮了,和剛進來時那個死氣沉沉的傢伙簡直判若兩人!

讀者當然明白,透過這個輕淺的例子,我們試圖說明在科學教育上,或一切教育上的主張:不能只讓學生知道,還得讓他知道自己或別人,包括創建這文明的大師或民 眾,當初到底是如何知道的;我們常聽人說「不該叫小孩死記書上的知識」,但鮮少人驚覺到,我們大部份的師長不止是這樣長大,而且還長大後還仍然這樣──如 果真有小孩問「你怎麼知道?」,我懷疑大家都只能回答「是從書上唸來的」,而完全說不出自已經過怎樣的懷疑,探索,或思考。

追究「你怎麼知道」,是一個非常嚴苛的標準:數學課本不能只寫出證明(雖然這已經回答了「怎麼知道結論成立」),還必須解釋是「怎麼想出這個證明」的;依照 這樣的標準,現在各個科目的所有的教科書都得重寫,而所有的老師,以及訓練老師的老師,都得重新「自我教育」(因為沒有別人可以教他)一遍。所以,這當然 是非常激進的主張,絕不只是提倡一個不太禮貌的問句而已。不過,這並不是我現在要講的重點。

在那威權的時代,我們知 道,人們心裡都有一個「小警總」:不必當權者掌控,每個人自己會「檢查」自己的思想。感謝上帝,那些日子總算過去了;然而,現在的情況是,人們心裡都有一 位「小老師」;在這小老師的面前,每個人都自動變得「很聽話」,不只聽老師的話,也聽類似老師的人、例如某某專家、的話,而且,從來「不想檢查」聽來的話 的來歷,也就是,從來不會去問「你怎麼知道」!

隨著科技的進步,分工的細化,這種從小培養起來的、在考高分的好學生 面前自動矮一截的心態,已經變得越來越危險,而且威脅到群體的安全。這是什麼意思呢?當核電專家拿「便宜、乾淨、安全」大做文章的時候,即使高學歷的教授 級人物,也有許多只能傻傻地聽著,因為覺得在核電領域裡,自己是個後段班;這麼一來,「現代」社會最重要的一個安全機制:「專家負責,人民監督」,就被毁 了。

大家熟知「人民必須監督政府」,但在科技當道的時代,人民更要緊盯「技術專家」:後者所能造成的危害,比起之前 的獨裁暴君,只有更為可怖──福島核電災變就是最好的例證。如果回顧歷史,我們應該記得,連歐本海默這麼偉大的科學家,都曾犯下製造原子彈的錯誤而使自己 懊悔終生;現在這些只在特定機構裡受過指定訓練,幾乎從來不接觸科學哲學,甚至連最基本的人文素養都有欠缺的所謂核電專家,竟然敢宣稱自己絕不會錯,豈不 令人毛骨悚然?

有人說,人民要如何監督專家?我們又不具備專業知識,甚至連提出問題的能力都不夠;這時候,我們就可 以請他來參加高興班,或者也不需要參加,只要來接受「興趣面談」,就能學會提問──只要在每個關鍵的問題上提出:「不要只說結論,請你也解釋一下,你是怎 麼知道、或得出、這個結論的?」

當然,只會提問還不夠;當專家開始解釋他的認知過程,我們也要學會做判斷,判斷他的 主張有無根據,所說是否可信,以及,那樣的認知過程是否能讓他真的知道,還是只讓他自以為知道而已。當然,為了培養這種判斷力,我們需要全新的教育;也就 是前面講過的,課本必須重寫,老師必須重學,全面從「知道」轉向「如何知道」,總之,就是一意追求「你怎麼知道」的教育!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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